村口有棵老柿树,从我记事起就已经在那儿了。
经年累月,常年的风雨剥蚀令它的树干老化,表皮已经皴裂得不成样子,厚重、粗糙且裂痕斑斑,它那么老了,却每年都能结许多柿子,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除了这一棵老柿树,村里还有许许多多的柿子树,尤其是山坡上,不知道哪里来的,不知道谁栽的,总之只要往山上走,路边见到最多的就是柿子树。我总是想,村口的这棵老柿树,大概是我们村的柿树之王,是柿树的老祖宗吧!
春夏时节,万物生长,柿树经过一整个冬天的休养焕发了生机,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春日暖阳里,且要细看才能发现曾经干枯的枝干上,已经布满了细碎的嫩芽。渐渐地,由嫩芽变成嫩叶,嫩叶长成小绿叶,起初是薄薄的、轻盈的绿,后来那绿变得越来越清晰,绿叶丛中还藏着一个个翠绿的花托,开着白的、黄的小花,直到有一天满树都被绿叶覆盖,粗枝大叶自由舒展着,变成了一把巨大的绿伞为人们遮风挡雨,绿色的小果子也已经挂满了枝头。农闲的时候,村里的人会聚集在树下打牌、下棋,到了中午,总有那么几个人要端着饭食来这里享用,不过是普通的农家饭,或是热气腾腾的搅团,或是一碗劲道的扯面,必定要油泼辣子调得香香的,叫人一闻就口水直流,在树下或蹲或站,一边闲聊一边吸溜着碗里的面,似乎在这老柿树下吃饭,那饭格外的香。
秋风起,叶儿黄,及至到了深秋,干枯的树叶完成了它的使命,纷纷落下,像蝴蝶一样在风中翩翩起舞。一个个小柿子悄悄地长大、成熟,直到变成拳头般大小。大柿子也由最初的绿色渐渐变成金灿灿的黄色,而小柿子成熟时是红彤彤的,俗称“火罐”,远远望去,满山遍野一片片火红的灿烂,因为有了它们,给这萧瑟的秋天带来了喜庆的意味,所以人们总喜欢用红灯笼来比喻它们。一到立冬,树叶落尽,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柿子果,晴朗的日子里抬头望去,衬着蓝滢滢的天空,好看极了。北方的冬季总是干冷,树叶子是好燃料,用来烧炕再好不过。
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生活常常很拮据,应该说那个年代村里大多数人的日子都过得艰难,很多农户都会采摘柿子,用担子挑了去集市上卖,当然也包括我的父母。记不清有多少回,妈妈带着我上山摘柿子,我扛着长长的竹竿,妈妈背着背篓、竹篮等工具。印象里,她身体总是不太好,然而每次摘柿子的时候,或者不仅仅是摘柿子,在所有收获的时候,所有赶农时的时候,她总会爆发出惊人的体力、耐力和毅力。最为惊奇的是,她居然会爬树!小小的我守在树下,眼看着她瘦小的身躯一点一点攀上去,小心翼翼地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我好担心她!反而是她总对我说:不要紧!不要紧!
妈妈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夹柿子,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根特制的竹竿,手持小头,大头被劈开一段,削尖了,再用铁丝箍住,这样劈开的位置就形成了一条缝隙,用来作为夹柿子的工具,我们都叫“夹竿”,有一根好用顺手的夹竿,干起活来也就事半功倍。夹竿夹下来的柿子是带着一段枝条的,还得再摘一遍,一般都是大人夹,小孩子摘。妈妈举着长长的夹竿,夹下一串又一串的柿子挑给我,我从夹竿上把柿子取下来,树下的柿子越堆越多,我坐在柿子堆里都快被埋掉了!我开始摘柿子,把叶子和枝条都剪掉只留下果实,此时一定要注意不能伤到柿子果皮和蒂,便于保存,也为了有更好的卖相。爸爸会做一些木工活,为存放柿子,做了几个大大的木盘,我总喜欢把收获来的柿子整整齐齐码在木盘里,摆完了还要再数一数,熟透了的柿子泛着橘红的光泽,晶莹剔透,横看竖看都可爱极了!
记忆的浪花翻涌,我那平凡而又可敬可爱的父母尽他们最大的力气,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月里,给了我一段甜蜜大于苦涩的童年。
爸爸现在还经常念叨:“过去有几年真是奇了,啥啥都收成不好,偏就是咱们村的柿子,满山都是,长得又大又甜,叫人都摘去还能换点钱,那几年的柿子真是救人呐!看看现在,日子好了,好东西也多了,山上的柿子都落了也没人去拾嘞!”
是啊!柿子树生命力极强,随处都可以生长,山沟、平地、坡上到处都有它的踪迹,极容易成活。只是靠着天然的风霜雨露滋养,便酝酿出了甜蜜蜜的果实,任人取食。它全身是宝,躯干为人遮荫,枝叶又可以当做柴火供人取暖。它默默无语,观看着人世间的纷扰,天荒地老不为所动。它从不向人们索取什么,也不向天地争抢什么,安抚着我们内心的浮躁,它有大智慧。
很喜欢高中时学过的一篇古文,明代归有光所著的《项脊轩志》,作者在文中记叙了许多温馨的生活场景,回忆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读来令人感怀。而今重读这篇文章,结尾那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当年的作者无比落寞而寂寥地立于亭亭树影下,再也不见他挚爱的妻,思之令人感同身受,不禁潸然泪下。
小时候老家院子边上,也有棵高高孤孤的柿子树,是奶奶生前亲手所植。如今再去,老屋和院子已经荒芜,被野草藤蔓所覆盖,却再也不见那颗老柿树,我亲爱的奶奶,也便只在我的记忆里永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