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漫长,正宜读书。一册蘅塘退士所编的《唐诗三百首》,凡三百一十五首,于灯下读之,但觉字字珠玑,读后口有余香。把玩久之,发现其中竟有许多篇章与酒有关,粗略计之,约有四十八首。这些诗,或赞美酒,或记饮酒,或叙酒趣,或怀酒友,或引酒典,或托酒事,读来别有意味。
以诗而论,李白当数有唐好酒第一人。杜甫曾云:“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唐诗三百首》开篇,张九龄的两首诗后就是李白的三首五言古诗,其中就有两首与酒有关:友人置酒,诗人“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月下独酌,诗人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有了酒,诗人便不再寂寞。于是,在“吴姬压酒劝客尝”的金陵酒肆,在与前来相送的金陵子弟“欲行不行各尽觞”后,诗人发出了“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感叹。好酒之人,惺惺相惜,孟浩然“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李白引以为风流,赠诗称:“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诗人明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还要“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只是面对“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却“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空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自信,也只能“呼儿将出”五花马与千金裘,换作美酒,与一帮朋友“同消万古愁”。
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中描述了李白的浪漫主义死法(醉后伸手去捞水中之月,跌落水中而死)之后,有感于中国人的老成持重,不禁赞曰:“好极了,稳重而无动于衷的中国人有时竟会到水中捞取月影,从而诗一般浪漫死去!”我却以为,李白的酣歌纵酒、意气飞扬,与他的西域出生不无关系,实非中土人士所能比肩。从他的诗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自我感受的记叙,自我抱负的展露,自我个性的张扬,国事、家事述及不多。可以说,李白的一生,活出了个性,活出了潇洒,无愧“诗仙”的美誉。相较之下,杜甫的诗则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情调,生活的意味也浓了不少。诗人与老友相逢,“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与好友惜别,则感叹“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有客来访,诗人虽是“盘飨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但只要客人“肯与邻翁相对饮”,诗人便“隔篱呼取尽余杯”。流离在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人“白日放歌须纵酒”,期待着“青春作伴好还乡”;出蜀途中,抱病登高远望,面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诗人内心涌动的只有“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苦闷与无奈。
与李、杜相比,白居易虽然政治生涯偶有波折,但总体生活优裕,心态平和,写出歌颂帝王爱情的《长恨歌》来也就不足为奇。浔阳江头的一次夜送客,诗人与客“醉不成欢惨将别”,忽闻水上琵琶之声,于是就有了《琵琶行》,虽凄婉激昂,声能引泣,终究不过是偶叹谪居沦落之词。身为太子少傅,白居易的生活一定舒心,闲时曾致信友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被后世诗家评作“岂非天下第一快活人”。孟浩然虽终身未仕,于诗却少有嗟怨,诗风也颇为清新。秋日登高,感怀美景,诗人语友“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故人相约,鸡黍俱备,诗人与友“开窗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王维有“诗佛”之称,其诗空灵,少烟火气,意常见于笔墨之外。与友送别,“下马饮君酒”,朋友言称人生不得意,要“归卧南山陲”。诗人却说“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白云无尽,足以自娱,何言不得意?
酒于诗人,有时是情绪的催化剂。在好友相别之时,在故友相见之时,在思念家人之时,在感怀故事之时,在登高悲秋之时,在月下赏花之时,酒,使诗人的思维分外活跃,为我们留下了千古传唱的不朽诗篇。“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杯酒入口,道不尽的辛酸与衷肠。酒于诗人,有时更是气概的强心针。李颀的 “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何等胸怀!卢纶的“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又是何等壮阔!王翰手把“蒲萄美酒夜光杯”,却“欲饮琵琶马上催”;岑参“中军置酒饮归客”,帐外却是“风掣红旗冻不翻”,悲壮若此,千年之下,读来仍使人血脉贲张,自感气宇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