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刚开始认字,对阅读充满了兴趣。放学走在路上,总要在路旁的民居对联上或店铺招牌上,搜寻几个自己认识的汉字,兴奋地指给我看。回到家里,捧着幼儿园课本,也要从头到尾读上几遍。每当因此受到我的嘉许,女儿脸上总是一副自豪的神情。女儿的那种兴奋和愉悦,每每使我羡慕,勾起我关于阅读的记忆。
我出生在农村,成长环境当然不能和女儿相比,但初识字时对于阅读的兴奋和愉悦却与女儿并无二致。那时,家里没有什么儿童读物,也很少有机会被父母带上街头。刚认识字时,为了缓解读些什么的渴望,我只有在父亲的书箱里乱翻,找出了一些农技方面的书,参考着插图,半懂不懂地捡自己认识的字读下去。上学走在路上,见到别人丢弃在路边的一张烟纸,也要拣起来读完上面的文字。
小学三年级时,意外得到了一本同学叔叔的大学课本,那是一册有关现代文学的教材,从“五四”运动讲到新中国成立,内容包括作者简介、作品导读和节选。我如获至宝,一放学就捧起来读,大清早就站在院子里高声朗读那些节选的作品,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初读郭沫若的《凤凰涅磐》时的慷慨激昂。毕竟是小孩子,容易受影响,从那时起,我写作文时总有一种现代文学初期文白混杂的倾向,屡被老师批评,直到大学才有所改善。但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对阅读的兴趣与日俱增。当我看到“傻瓜”威尔逊因为一只狗的叫声难听而要买下这只狗的一半并把自己的一半处死时,虽然威尔逊因此被小镇居民称为“傻瓜”,我却看到了这个年轻人作为律师的机智;少年于连因为在不合时宜的场所读书被老父痛揍,我却对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充满了深深的同情。课外书,逐渐成为我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初二时,学校组织演讲比赛,其他同学都在《少年文艺》、《中学生阅读》上选择素材,我从读过的一本历史书中选择了一个古代战争故事,声情并茂的演绎后,居然获了头奖。
面对高考,我如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时刻忙碌着,但对阅读的兴趣却丝毫不减。在每周有限的一天休息时间里,我常常带上一本课本和一本自己感兴趣的课外书,来到学校周围的田野里,两本书轮换阅读,一周紧张学习的疲惫也因此而减轻不少。大学为我的阅读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由于所学专业的缘故,我不得不阅读大量的西方启蒙思想家的著作。面对图书馆和校园周围书店里大量的书籍,我一度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只有抓紧一切时间如饥似渴地阅读。对那些自认为有价值的书籍,则采取最原始的手抄方法以图据为己有。大学的学习是紧张的,在学期结束准备考试时,我还是习惯带上自己喜欢的书籍去教室里复习,在复习教材的间隙,我会读上那么几页,重新感受一下《红楼梦》的典雅、《三国演义》的智谋、《巴黎圣母院》的浪漫和《百年孤独》的诡异。
毕业后在一个山区法庭参加了工作,山里案件少,空闲时间多,我的阅读爱好得以发展。在上学期间,我曾在旧书摊上淘得一套简装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但在学校里只是读了一些在中国比较知名和谈及中国的篇章,其他部分则只是一扫而过。现在,有大量的空闲时间,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认真地读一遍了。拜读之下,我不禁喟然长叹:不要说他们是革命导师,仅作为学者,他们的学问与思想就足以垂范后世!作为年轻人对于革命领袖曾有过的轻薄非议从此收敛了不少。工作稳定以后,经济上可以自己支配了,光顾书店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林语堂的小说,王小波的随笔,波斯纳的法律著作,费孝通的社会著作,经常在梁慧星、王利明的文章注解里见到的台湾法学家的著作,曾被先锋作家广泛模仿的乔伊斯的著作,还有一些曾被我在大学里抄录的著作,慢慢地都被我加入了收藏。一个人的岁月里,难免会孤独,然而,正因为有了这些书的陪伴,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充实和勇气。
如今,有了宽敞的房子,有了舒适的书案,书架上林林总总的书也不少,忽然有一天却发现,关于阅读竟然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些书,从买的那一天就好像是为了收藏,拿回来后几乎很少再动;有一些书仅仅是作为参考书在用,只是为了在其中寻找支持自己观点的某些论述;还有一些书,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阅读的兴趣,购买仿佛只是为了怀念当初曾有过的激情。那种夜不能寐、坚持要读完一本书的劲头没有了,看到好的章节不禁击节叫好的时候减少了,被书中人物感动得心绪难平的感受淡漠了。更多的是阅读一些杂志,浏览一些报章,见到稍微长一些的文章就匆匆一扫而过,只求略知大意。阅读,曾几何时,竟成了生活中一种不能承受之重。一书一案,一灯一茶,不觉东方既晓,正渐渐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或是现实的奢望。
女儿的兴奋与愉悦,与我的当年何其相似。也许,这就是阅读离我渐去渐远的原因吧:阅读教会了我感受生活,生活却使我疏离了阅读。我不知道这是生活的悲哀还是阅读的必然,也许,在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是我和阅读再次亲密接触的时候吧。